黑牛寨的琵琶鬼

——红肚兜系列6

杨建葆

一群白背鹧鸪从银滩河边的灌木丛中飞起，它们“嘟哒、嘟哒哒”地惊叫着向西面的缅茄林飞去。

这一刻，刚褪去筒裙，正欲解下唯一穿在身上红肚兜的玉罕迟疑了一下，她回头看看河边，见灌木丛中有一个匍匐着的人影，这个人影已经不止一次在这里出现了，这应该是同一个人，也肯定是个男人，玉罕心想。

“雅嘛奈吉纳”。

玉罕念了一句咒语，果断地解下了红肚兜，光着身子走进了清澈见底的水里。

自从勐腊黑牛寨的银滩河出现了第一个琵琶鬼之后，银滩河西湾就成了用沉潭的方式处死琵琶鬼的地方，水傣男人和女人再也不敢下银滩河的西湾洗澡了。玉罕是土司刀喇的女儿，她喜欢这里清凉的河水和鱼鳞般闪亮的细沙，而那个差点就在这里处死的琵琶鬼不是别人，就是玉罕的母亲叶香。

好多年以前，从下游湄公河过来了一条黑牛寨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帆船，与水傣人在银滩河上撑的竹筏相比，不啻是黄狗见了大象。更新奇的是，黑牛寨的头人召龙从帆船上带下来了一个高挑的漂亮女人，这女人能说带寮国口音的傣语，穿着男人才穿的长裤，她就是叶香。

当太阳就要从西面的缅茄林落下的时候，静谧的银滩河西湾就成了黑牛寨男女共用的天然浴场。男人赤身裸体，腰部仅围着一块长布，女人则穿着筒裙一边下水一边把筒裙的下摆往上卷，水齐胸部时，就把筒裙从头部脱出来盘在头顶，水傣女人从来就是这样洗澡的。

叶香也来了，她就在河滩上脱去了所有衣服，只穿着一件红肚兜就下水了，女人们都好奇地围过来，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红肚兜，而红肚兜上绣的花既不是嘉兰草，也不是缅桂花，更不是罂粟花。当时只有一个女人看懂了，她告诉大家，这种花叫牡丹，是北方汉人最喜欢是那种。这个见多识广的女人就是土司刀喇的四姨太咪姆。

在场的男人们留意的倒不是红肚兜，却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叶香洗澡的全过程，看完后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而闹鬼就从当天晚上开始。

月亮升起在芭蕉树顶的时分，黑牛寨几十个吊脚楼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娃子们的哭声，家家户户的小娃子不是发烧就是寒战，整夜哭闹不安，而男人们也就像一个个中了邪，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头人召龙家竹楼上的灯火发呆，要不就抱着烟筒吸着大烟。要知道，当时的灯油是很贵的，就是头人家平时也舍不得这样点灯。召龙的老婆在几年前跟着一个卖蛇药的汉人跑了，这个晚上召龙家彻夜通明的灯火，让全寨的男人躁动不安。

咪姆告诉各家各户，说黑牛寨中了邪，出了琵琶鬼，这个琵琶鬼就是召龙带来的叶香。

刀喇从勐腊城请来了最有名的巫师波猜，要召龙交出叶香让波猜除鬼。波猜在召龙的竹楼见了叶香，这个见过世面的大巫师亦对这个鬼魅惊若天人，他回到土司府告诉刀喇，处死琵琶鬼的办法通常是火烧、沉潭，最厉害的就是用蘸过箭毒木汁的箭镞射杀，这种毒箭见血封喉，还能驱除琵琶鬼体内邪魅，但是，今天见到的这个琵琶鬼和以往的大不一样，处死容易，但要除尽死后的留在体内邪魅却毫无办法，现在只有一种做法可以试试……

波猜沉吟半晌，他说，现在只能让他先将琵琶鬼带回勐腊城的大祭坛作通天法事，待驱尽体内邪魅之后，再交由刀喇土司在银滩河沉潭将她处死，或者就在勐腊城的大祭坛用火刑处死，此外别无他法。

土司依了巫师，波猜留下了一大包粉状的药末，带人绑着叶香去了勐腊城。

药末非常有效，娃子们用了都一个个不哭不闹了，男人们用了都一个个神闲气定，规规矩矩地呆在家里陪老婆了，那些躁动不安、喜欢夜不归屋的野男人似乎都改邪归正了……

两年过去了，黑牛寨不但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而且宁静得有些异常，然而，还是有一个人在黑牛寨的宁静中居安思危，这个人就是头人召龙，他提醒刀喇，说波猜并没有处死给黑牛寨留下祸根的琵琶鬼叶香，而是带着她离开了勐腊城不知所踪，黑牛寨隐患犹存……

土司大怒，即命召龙带土兵一定要抓到波猜、叶香二人，回到黑牛寨再做道理。

召龙带土兵按线索追到了寮国，在擒拿波猜时失手杀死了波猜，只带回了叶香一人。

召龙跪地向土司求情，说叶香受制于巫师乃身不由己，她是自愿回来受死的，但她这回带来了贵重的玉器和珠宝，还有那神奇的药粉，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琵琶鬼了，希望土司从轻发落，今后就由他来调教，将来还能为黑牛寨效力。

刀喇初次见到叶香，这女人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在雍容华贵中流透出一种罕见的艳丽，他难以想象这样的美人竟然是个琵琶鬼，土司当即免去叶香的死罪，但没有答应由召龙来调教她的请求，并不顾咪姆等姨太的强烈反对，决定收叶香为第五房姨太，还重赏了召龙头人。

又过了一年，叶香为土司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就是玉罕。

长大后的玉罕出落得异常美丽，成了土司老爷的掌上明珠，为了不让黑牛寨的男人染指，母亲叶香要女儿每天洗澡只去银滩河西湾，因为人们已经在习惯上把那里当成了琵琶鬼现身的不祥之地，而叶香反而认为这里最安全，嘱咐女儿每次洗澡要穿上她的那件红肚兜，在遇到危险时别忘了念上一句神秘的咒语。

这个时候的刀喇已经是周边十一个版纳和邻近的寮国、暹罗、蒲甘和安南的傣家年龄最大的土司了。在土司府，内务总管是四姨太咪姆，对外事务都由黑牛寨头人召龙兼管，七个儿子都有各自分封的土地和村寨，土司的五房妻妾中只有五姨太叶香坐拥金屋，待遇特殊。土司面临的头等大事就是，唯一的女儿玉罕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一年一度的泼水节就要到了，刀喇命召龙召集各村寨头人来土司府议事，决定借今年的泼水节的机会为玉罕举行比武招亲。这一消息不但发布到十二个版纳，还传遍了寮、暹、蒲、安所有的水傣、旱傣和花腰傣，人们还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说，说刀喇土司的女儿美貌绝伦，她一唱歌，山林中的百鸟为之落脚倾听：她一跳舞，所有的孔雀都会开屏。人们最感兴趣的消息是，这次比武的夺魁者不但可以成为土司的女婿，还和土司的七个儿子一样，将来有资格通过竞争，成为土司的继承人。

召龙头人接到了21位武士参加比武招亲的挑战申请，有数千人将前来助威观战，挑战者中有来自邻国的王子、年轻的头人和土司的公子，比武就在黑牛寨的大围场举行。在泼水节的前两天，适逢新任云贵总督李经羲经由勐腊体察民情，光随行官员和护兵就有二百余人，根据行程安排，李总督先来出席刀喇的比武招亲大会，再去勐海参加万人泼水节，勐腊的黑牛寨迎来了百年以来最隆重的盛会。

在孔雀拳、象牙刀和象脚鼓对踢比武决出前四名武士时，召龙高声宣布，最后的决胜比武为“生擒活豹”，夺魁者将成为土司的女婿。

四位武士戴着金属护面头盔同时上场，他们分别手持牛角、骨刀和竹刀为武器。

在围场中心放着一个大铁笼，里面关着一只三岁的金钱豹。召龙宣布，参加比武的武士可以戴面罩，不能穿盔甲和使用金属兵器，以最后制服活豹者为胜。

李总督在决胜比武的看台嘉宾席上见到叶香母女时眉头皱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了笑容，因为刀喇正在向其他嘉宾介绍，说非常荣幸地请到了云贵总督李经羲为最后的获胜者颁送本府的神物——黑牛头骨，还着重提到了李总督是李鸿章中堂大人的亲侄、皇上的亲信，这在勐腊也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的。

金钱豹在出笼时面对四位威风凛凛的武士不敢正面攻击，而是仓惶地退到围场的石墙边窥伺动向，四位武士志在必得，立即分为两组，一组断后追击，一组迎头拦截，金钱豹在左冲右突几个回合之后野性大发，连伤数人，在这一冲突中金钱豹被竹刀刺伤了背部，同时它也用利爪抓伤了两位武士的手臂，咬伤了一位武士的大腿，当它扑向最后一位武士的一刹那，这位武士却丢开了手中的骨刀，躲开了它的扑击，瞅准时机用手臂死死地扼住了金钱豹的颈部，用重拳击晕了这匹猛兽，并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把它扛起来，放回了铁笼。

全场欢声雷动，召龙高声宣布，来自暹罗坤丹的武士岩迈取胜，将获得黑牛头骨。

李总督向岩迈颁赠黑牛头骨时问，金钱豹向你扑过来时，你为什么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岩迈摘下护面头盔，回答说，那是一把蘸了箭毒木汁的牛骨刀，有致命的毒性，因为我不能杀了这只可爱的金钱豹！

看台上的叶香看清了岩迈的面容，见他眉目俊朗，身形矫健，但看见他右额部有一块青色的胎记时，立刻“啊”了一声，瘫倒了下去，刀喇、玉罕和李总督等人见此意外立即围拢过来，众人七手八脚，看台上乱成一团。

“雅嘛奈吉纳”，叶香念了一句别人都听不懂的咒语，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召龙向台下的众人宣布，比武大会到此结束，招亲和定亲仪式待泼水节后择吉日举行，并要众人迅速离去。

只有在看台后排的四姨太咪姆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待众人散去之后，她拿出一包白色的药粉走到李总督的面前，说：“这是从罂粟花，你们汉人叫妖花的里面熬出来的东西，都是叶香这个琵琶鬼带到黑牛寨来的，我们家的七个公子一个个都上了瘾，成天无精打采，不干正事，全都面黄肌瘦成了鬼样，有两个都爬不起床了，李总督，这个琵琶鬼该杀呀，总督大人要为我家作主啊……”说完大哭起来。

李总督看看叶香又看看刀喇，然后小声对刀喇说，这事不能闹大了，皇上知道了很麻烦，现在只有让我把叶香带去昆明缓一缓，怎么处理以后再说吧。

李总督把叶香带走了，故事又回到了本文的开头。

黑牛寨的泼水节在银滩河的南湾举行，西湾却空无一人，黄昏时，只有玉罕照例来这里洗澡，脱下筒裙之后，又朝河边灌木丛看了看，这次那个黑色的人影没有出现，她放心地再脱下红肚兜走进水里，当没过膝盖时，玉罕觉得水有点凉，于是就一次又一次用手把水撩起来，浇在身上，然后低头看着水蜿蜒地绕过雪白的乳房流向平坦的下腹部……

“噗通”一声，就在玉罕跟前的水里冒出了一个手里握着一把牛骨刀的男人，全身上下同样一丝不挂。

震惊之余，玉罕还是看到了他额部的青斑和下腹部被豹子抓过的伤痕，这原来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岩迈！

“把红肚兜还给我，跟我走！”

玉罕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又见到了心中喜欢上了的岩迈，虽然有惊无险，但疑惑犹存，第一，红肚兜怎么会是他的，给他有什么用？第二，既然他是土司家公开招亲的未婚女婿，应该明媒正娶，为什么急着现在就要跟他走？第三，现在两个人都还光着身子，怎么走？

现在我要告诉你，写故事的人也和美丽的玉罕姑娘一样左右为难，因为故事写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结局却可能有三个——

第一，岩迈是巫师波猜和叶香生下的孩子，在外婆家长大，后来他知道杀他父亲的人是谁，红肚兜是波猜下过赌咒的护身符，岩迈要找回并穿上红肚兜去找召龙，以报杀父之仇。

第二，叶香是刚怀上了召龙的孩子来黑牛寨的，和波猜在一起时生下了这个孩子叫岩迈，岩迈后来知道了母亲是汉人，红肚兜是外婆家的宝物，要回红肚兜是为了保佑他顺利地成为土司的继承人，如果没有成为继承人，就和父亲召龙、母亲叶香一起用毒品慢慢地灭了刀喇家族，依靠李总督的势力取而代之。

第三，在外婆家长大的岩迈原不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因为爱慕玉罕的美色才来参加比武招亲，因为偷窥玉罕洗澡，发现了外婆家传说中神秘的红肚兜，弄清了自己和玉罕的身世，于是决意救出妹妹一起逃出黑牛寨，最后投奔李总督和母亲团聚。

三个不同的结局，最好是哪一种？拿出最佳结局的奬酒一桌，谢谢！——作者

“红肚兜系列”是作者借鉴画家、摄影家的作品为素材进行小说创作的一个尝试，计划再以小说为蓝本进行影视剧本的再创作，感谢垂阅，欢迎提出宝贵意见。